在进入山村的路口四望,风吹动着经幡,阳光愉快地洒满村落,原始森林中的河谷静谧而悠然。正对面的一处山峰呈现出优美的曲线,这就是“苏鲁乔克”——美丽峰。“苏鲁”在哈萨克语中意为少女的美貌。山峰一侧是树木、一侧是绿草,如同一个披着柔顺头发的小姑娘,羞涩而安静地停在白桦林对岸,倾听着脚下哗哗的水声。
如今禾木的居民中,哈萨克族和图瓦人各占一半,大多以放牧为生。随着旅游开发,越来越多回族、汉族的生意人开始来到这里,家庭式的旅馆和餐饮店也日渐兴旺。对于本地原住民来说,游客来了是否就是好事,难有确切的回答。但生活的变化确实大了,2011 年底,村里引来了高压电,通上了自来水,也有了宽带网络。进村的道路虽然还是单行道,但是冬天也有铲雪车来清理,之前那个会因大雪而封闭半年、往来交通依靠马拉爬犁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敖包节的思古幽情
每年6 月上旬,美丽峰下到处都是一人多高的灌木和花朵,错落有致,野罂粟、野百合、野牡丹相继绽放,散发着浓郁的花香。禾木河岸旁散落着野草莓、野山楂及野葡萄。孩子和老人们提上小桶,采回成熟的浆果,经过挑拣和清洗,在陶瓷锅或高压锅中煮出水来,不断搅拌,然后加上糖,装进瓶子封好,就成了酸酸甜甜的果酱,美味非凡。这个过程保留了原始时期渔猎和采摘分工进行的一些痕迹,也是曾经以渔猎为生的图瓦人获取维生素的一种传统方式。
每到这时,禾木村的喇嘛蒙克巴依尔就会选择吉日,聚集村中和附近山谷中的图瓦人,全体出动去村口祭拜敖包,祈求老天降福人间,恩赐人们平安无事、吉利幸福,祈求风调雨顺,使大地水草丰盛,牲畜兴旺。敖包原本是游牧的蒙古人在行路中留口信和做标注的石堆,如今不但被传承了蒙古人习俗的图瓦人当作祭祀的场所,也被前来观光的旅游者作为祈福的第一站。作为蒙古族一个分支的图瓦人,他们的图腾崇拜和别的民族并不完全相同:居住在喀纳斯湖边的图瓦人以“湖神”为图腾;住在高山下的就以“树神”为图腾。这些在生存中息息相关的自然环境,不但被图瓦人作为最早维系社会组织的标志和象征,也被赋予了某种神秘的力量,不同地区的图瓦部落相信只要对“湖神”、“树神”进行祭祀、表示崇拜,他们就会尽力维护部落的生存繁衍,并保护人们不受自然界灾害的侵袭。
蒙克巴依尔平常在自家院里忙碌时,和普通的牧民没什么两样,只有在祭祀活动中,他才会穿上深红色的长袍。他很少说话,但眼神中透出沉稳和聪慧。敖包节前,蒙克巴依尔先掐算出哪天有比较好的天气——通常在6 月10 日左右,届时村里所有的图瓦人都会穿上节日盛装,带上自家的奶酒和手抓肉,来到村头的敖包祭拜、庆祝。
敖包节的清晨,云雾逐渐散开,美丽峰一如既往显露出悠闲静谧的气质。到处都是绿茸茸的草地,让人不由得想在上面好好奔跑一下,四蹄强健的马就更不用说了。前来参加祭拜的图瓦人集中在村口敖包旁的草地上,他们的马拴在旁边的森林中。牧人们总能一眼从众多马匹中准确分辨出自己的坐骑,而不必看它们臀部的烙印。敖包早已被彩条装扮得绚丽多彩,中心还立着一根由蓝、白、黄、红、绿组成的五色彩旗。图瓦女孩子都穿上了传统服饰,到处可以看到飘舞的裙摆。
祭拜开始,人们围坐在一起,敖包上摆放着每家带来的奶制品、羊头等祈福的供品。蒙克巴依尔念完经,人群肃立,依次从他面前走过,拿起经过祝福的彩色布条,走到敖包前,系在敖包周围搭起的白枝条上。人们围着敖包,按太阳起落的方向由东往西顺时针转圈,大声喊着“呼啦依,呼啦依!”(图瓦语,意为祈祷生活吉祥,憧憬牛羊肥壮)之后开始分发食物,男女老少各自分开,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久就有人醉得东倒西歪了。
在简陋的音响和人们的掌声中,图瓦歌手和舞者的表演热烈地进行着。喇叭突然哑了,舞者却依然陶醉在舞蹈中,观众们则以伴唱和击掌相配合。太阳隐去,山风送来一阵细雨,但丝毫没有影响人们的兴致。摔跤、抱石头等活动照旧在草地上热情洋溢地进行着,四周满眼是鲜花、绿草,每个人都兴高采烈。赛马的骑士即将到来,所有人都涌到路旁。比赛以禾木巴斯草原为起点,山路的最后一段是连续爬坡,正是考验骏马体力和骑手骑术的时候。比赛队伍里有来自喀纳斯的骑手,观战的人群中便响起一阵阵“喀纳斯,喀纳斯”的喊声。禾木的年轻人自然也为自己的骑手加油。第一名骑手冲刺而来,现场气氛达到了高潮,最后还是禾木的图瓦骑士赢得头筹。
传说成吉思汗西征时,从蒙古高原翻越阿尔泰山来到喀纳斯湖畔,见这里水草肥美,是一个上好的给养供应地,就留下一些“老弱病残”留守,为西征大军供应草料,图瓦人就是当时那些留守将士的后裔。但所谓“病残”,也曾是体验过辉煌胜利的将士;所谓“老弱”,更能用“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来形容。而今,在节日的赛马场上,不难发现,看似内向害羞的图瓦人,骨子里依然流淌着骁勇的血液。入夜,月朗星稀,薄雾在河谷及白桦林中四处弥漫。篝火晚会的乐曲激荡着年轻人的心,河边和木屋前,人们依然在边吃边聊。敖包节这天很多人都会喝醉,醉卧在草地上的人会觉得夜晚来得很早,星星特别明亮,一眨一眨的离人很近。这时候很容易让人兴起思古之幽情,所谓“天有酒星,酒之作也,其与天地并矣。”
美丽峰下的守望者
初夏到禾木,不经意中就会和晨雾相逢在起伏的草地上、散落的村落中,以及绿意融融的河谷里,裤脚和鞋子一会儿就被打湿。晨雾似乎是被轻风融化在草间和花丛中,结起的晶莹露珠,滋润着细密的小草和散落的小花,还有在灌木丛顶梢连成一片的红色野果。放晴后,白云在山林中翻涌,一群苍鹰在升腾的地气中升降、滑翔,空气依然湿润、芬芳,草地上的马儿悠闲地抬起头看看天,甩甩尾巴又低下头去,丝毫不理会远处拍照的嘈杂人群。
#p#副标题#e#
小径在野草和灌木里穿行,通向一片被云雾隐藏在群山下的小木屋。木屋如同棋子一样分布在山脚,被白桦、松树和远处的禾木河环抱着,图瓦老人舒开和他的三个儿子就住在那里。
舒开老人八十多岁了,还能做小巧拙朴的小玩具、发光透亮的皮具、耐用的木头工具,还有捕猎、养蜂用的各式带有机关的小玩意儿。“十月革命”时期,逃难的白俄翻越高山来到禾木,得到当地人允许后在此安家落户,他们教给当地人一些简单的俄语,同时也将燕麦的种子、三角形房顶的木制小屋、养蜂的方法以及许多相对先进的生产方式带给了当时依然以渔猎为生的图瓦人。如今,靠近禾木河的那片河滩上的木屋,依稀还保留有俄罗斯庭院的特征:院落超大,用简单的木栏围起。如今要了解那段历史,或者图瓦人历史的学者,总要拜访一下舒开。老人高兴的时候俄语很流利。他给俄罗斯人以工换工,打草、割麦子换布、粮食、皮衣,也就是几十年前的事。在老人家中的一间古旧木屋里面,挂着班禅的黑白照片,旁边是一个装酒的皮壶,塞着木头塞子,对着太阳看清澈透亮。此外还有木头制作的碗、酿造奶酒的大木桶,以及自制的小孩皮靴,最绝的是用整个白桦皮做的装酥油的木桶,上下的底是木头镶嵌,精巧而实用,让人爱不释手。这些都是舒开老人的手艺,如今的图瓦人已不会制作了。
舒开的三个儿子各自居住一个大院,老人住在三儿子金斯别克家,也许因为金斯别克的儿子哈里木是他唯一的孙儿吧。2 岁多的时候,哈里木见到姐姐巴音齐齐格穿上漂亮的服装跳舞,哭着也要穿;长大点后,他会开心地给来访的客人一个个递毛巾,但一夸奖他,他就会把毛巾直接扔到客人脸上去。如今巴音齐齐格已经上学,不太热衷于和我们一起玩耍,哈里木却还是一个捣蛋鬼。
哈里木的童年让人嫉妒:清晨从猫儿的呼噜中苏醒(那只野猫不知从哪里跑来的,已经被他治得服服帖帖,比家猫还乖,每天必须守着他才能睡得香),用来蘸野草莓果酱的大面包是妈妈亲手烤制的,新鲜牛奶也是妈妈早上才挤好烧开的。小家伙仿佛家里的少爷一般,也难怪,因为几个叔叔的孩子都是女儿,他似乎成了这片领地的接班人,娇纵得让牛、羊、小狗、小猫都怕了。有一次他钻在马肚子下玩,被马踢了一脚,眉心留下一个月牙形的伤疤。除了这些动物和几个姐姐,哈里木并没有其他的玩伴,好在木屋旁边几步开外就是原始森林,里面有泉水、野花、爬满苔藓的枯木和沼泽,隐藏着很多秘密。父亲金斯别克告诉他,森林里最近有熊吃掉了三头牛。
因为经常去他们家,哈里木和我已经非常熟了。每次去我都发现他的汉语有显著提高,据他说是跟着《猫和老鼠》的VCD 学的。舒开老人会伸出粗糙的大手握着我的手,用含糊不清的汉语说一句“好吧?!”然后就笑开了。图瓦人的母语——图瓦语,是世界上极为罕见的稀有语种,据考证属于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回鹘语支,只在图瓦人同族范围内使用。现在的图瓦年轻人在与游客接触时能使用汉语,而所有的图瓦人在与本村的哈萨克人交往时也都能说哈萨克语,图瓦孩子在学校时则要学习蒙古语。
早已经按捺不住想出去玩的哈里木要带我去钓鱼。去禾木河,得穿越一片森林沼泽,林中的泉水无声地渗入苔藓中,只能踩着其间软软的土包跳着走。在前面带路的哈里木回头喊道:“走错了!你就死定了!”把我吓了一跳。原来前面只剩一个腐烂的枯木横卧在水中,除了从上面冒险过去,别无出路。总算穿越出来到了河边,开阔的河滩上布满了巨大的鹅卵石。前几十年,满河床都是鱼,随便几棒子就可以打到,最大的有40 公斤,现在连巴掌长的都难看到了。十年前,我跟一个图瓦小伙子骑马溯流而上,走了20 多公里,发现森林里有一些图瓦人在打鱼。当天我们住在渔夫们的宿营地,十月河谷的严寒让我不时被冻醒,但是刚从河里捕出的冷水鱼的滋味,却也成为我此生最难忘的美味。
河对岸是密不透风的树林和灌木,有时会有骑马牧民晃动的身影。而转头看河流的下游,新建了一座木桥,河对面已经在为新增的家庭盖越来越多的木屋。再往远处看,是禾木为了方便游人摄影而建的观景平台,崭新的木栈道上依稀可见游人在走动。平台上一度放有舒开老人的照片,上面写着“图瓦家访”的字样,栈道也曾经一度快修到了他们家门口,好在那条栈道还未启用就被放弃了,新栈道在距他们家不远的森林里拐弯和小路汇合,如果不继续往里面走,是发现不了这个隐藏在密林中的世外桃源的。也许这里最终还是逃不过世俗的喧嚣,会逐渐鼎沸起来?
舒开老人有着一副置身世外的超然模样,仿佛是禾木隐居世外生活的最后的守望者。他慈祥的目光依然明亮,时常会越过眼前的一切,静静地望向远方,似乎要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日子里去。在这样的冥想中,似乎什么样的忧虑都会不知不觉中消散得无影无踪。忘却忧愁,或许就是图瓦人世代相传的生存方式。骄傲的现代人,又怎么能学会呢?